姜鹤小时候特别喜欢找夏萤玩儿，但他总表现得毫不在乎。
比如爸爸问起，要不要去夏家？姜鹤明明心里已经期待得不得了，表面上却还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，沉吟一会儿：“好像是应该去拜访一下了。”比如到了夏家，他迫不及待地想和夏萤聊天，可还是会先和夏家的叔叔阿姨们打招呼，然后乖乖待在爸爸身边，直到夏萤主动来和他说话，他才“礼貌地回应”。比如他总是爱逗弄夏萤来显得自己更聪明，却表现得不动声色，好像让夏萤懊恼的那个人不是他似的。
但是，夏家带给姜鹤的可不仅仅是快乐。
姜鹤最后一次去夏家时，偷听到了夏叔叔和爸爸的聊天。夏叔叔又一次问起妈妈和妹妹，爸爸的脸色依旧很难看，只道：“换个话题吧。”
“这么多年了，你连小女儿叫什么名字都没有告诉过我。小女儿出生后，你对林珊也只字不提，你要是还当我是朋友，就告诉我，你们到底怎么了？”
爸爸还是闭口不言，脸色铁青。
“我绝不相信是外界传闻那样说你家重男轻女，毕竟林珊也给你们姜家生了一个大儿子。姜鹤又那么聪明，你父母分明很喜欢姜鹤，为什么偏偏就对他妈妈……”
“够了！”爸爸终于忍不住出声，“我没有和林珊离婚已经是仁至义尽了！”
夏叔叔也激动起来：“你这话是什么意思？你别忘了，林珊也是我的老同学、老朋友！如果不是这层关系，当初我又怎么会介绍你们俩认识？”
“当初？当初她可不是现在这样！”
“现在她人老珠黄，你就嫌弃她了？”夏叔叔不可置信得摇头，“姜诤，是我变得不认识你了，还是你变得叫我认不出了？”
爸爸深深吸了一口气，平复心情，然后道：“老夏，不提她们母女俩，我们还是朋友。”
“如果我非要提呢？”
“那我就没必要来你家找不痛快了。”
“你什么意思？”
“我心里永远有你这个朋友，但林珊的事情上，我们有分歧，所以……我以后，大概不会再来你家了。”爸爸拿起他的公文包，深深地、深深地鞠了一躬，“有些话，我说不出口。”
“老夏，我先走了。”
再过懵懂的小孩，也能感受到妹妹和母亲在家里非常不受待见，更何况是姜鹤。他一直以自己年幼为借口，去逃避问这个“为什么”，但是爸爸和夏叔叔这一段对话，却让他不得不面对现实。
几个月后，姜鹤听到爸爸妈妈吵架，爸爸怒吼：“你出轨的时候我原谅你了，可结果呢！”
妈妈哭着哀求：“我以为她是你的孩子，我以为再生个孩子就能挽救我们的感情……”
曾经恩爱的父母。绝不会重男轻女的爷爷奶奶。长得完全不像爸爸的妹妹。还有……终日惶惶，精神状态每况愈下的妈妈。
答案呼之欲出。
妹妹不是爸爸的孩子，这件事全家都知道，所以全家人都不喜欢妹妹。所以爸爸怎么都不能对夏叔叔说出真相。所以……妹妹是错误的存在啊。
是妹妹毁了这个家啊。
姜鹤觉得自己正在经受前所未有的精神折磨。
同样听到父母吵架的姜媛被吓哭了，手足无措地跑到姜鹤身边，扯着他的衣角，奶声奶气地喊：“哥哥、哥哥……我好怕……”姜鹤却一反常态地狠狠甩开姜媛的手，大声呵斥——
“还不都是因为你！你这个祸害！”姜媛被他吼得呆住，连啜泣都停止了，像个木偶一样看着他。
姜鹤只觉得这个家他一刻也待不下去了，逃也似的离开家门。他哭得毫无形象可言，恨不得全世界都瞎了，看不到他这丢人的模样，老天却偏偏同他开了个玩笑，让他在最窘迫的时候，遇见了夏萤。
正当姜鹤在小区的某个角落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时，忽然听到了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：“姜鹤哥哥？”
姜鹤的身子僵住。这是……
“你在哭吗？”
姜鹤随手糊了一把脸，倔强道：“才没有……”话音未落，眼前就出现了一包纸巾，和一只白嫩嫩的小手。
“姜鹤哥哥，你不认识我了吗？我是……”
“认得。”姜鹤打断她，“夏家的女娃娃。”于是那女娃娃咧开嘴笑了。
夏萤的阿姨在这个小区里开了一家花店，妈妈带夏萤过来玩儿，因为是治安极好的高档小区，夏妈妈便放心地让夏萤一个人在花店不远处玩耍了，没想到正好遇上姜鹤。
“你为什么哭呀？”夏萤问。
姜鹤自然是不能说实话的，索性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：“你讨厌下雨吗？”姜鹤记得夏家的房子很破旧，每逢雨天，总是屋外下大雨，屋里下小雨，夏萤会拿着她的小脸盆，熟门熟路地放到几个漏雨的位置下面接水，防止雨水弄坏地板。
姜鹤想，夏萤一定非常讨厌下雨，给生活带来那么多不便。就像他……在刚刚那一瞬间忽然感到讨厌妹妹，给自己和全家的生活带来了不幸。
可是夏萤居然摇了摇头：“为什么要讨厌下雨？漏雨不是雨的错，是屋子的错。”
姜鹤愣住。漏雨不是雨的错，是屋子的错……是啊，雨有什么错呢……他忽然想起离开家前的最后一幕，妹妹瞪着眼睛，眼里满是迷茫与惊讶。
妹妹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啊……他怎么会把一切责任都归咎到妹妹身上？错的明明是屋子……是妈妈。
“那你，很讨厌破旧的屋子吧？”姜鹤又问。
夏萤继续摇摇头：“虽然会漏雨，但屋子还是替我挡掉了太阳、风和大多数的雨，我为什么会讨厌它？”夏萤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，想起了最近新学会的一个词：感激。
她说：“我感激它。”
感激……这绝对是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，但是他无法反驳。于夏萤而言，屋子不完美，但她依然心怀感激，因为它曾为她遮风挡雨。于姜鹤而言，妈妈不完美，但毕竟生他、养他啊，他又凭什么去恨妈妈呢？
有权利去恨、去讨厌妈妈的人，可以是爸爸，是爷爷奶奶，但绝不是他。
那些心头郁结的情绪似乎一下子消散了大半，小小的姜鹤忽然伸出手去抱住了小小的夏萤，稚嫩的嗓音里有着不符合年龄的、沉甸甸的重量：“谢谢你。”
自此之后，姜鹤依然是那个疼爱妹妹的哥哥，孝顺母亲的儿子。因为他一直记得，那个叫夏萤的小丫头曾说过，雨没有错，她也感激屋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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