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春花从厂财会室出来，还在一张张细数着手里的一沓钱，四千三百二十九元，不差。她用一块布层层裹实，放到肩上洗得有点泛白的蓝布袋里，用胳膊夹紧在腋下，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。
陈春花下乡、回城、招工，进了这家印染厂。厂里三班倒，轮晚班就得大白天逼着自已睡觉，生活习惯颠三倒四。遇刮风下雨，空气中飘浮的染料粉尘，和着雨水飘落，满身色彩斑斓。这些年她硬着头皮撑下来了，现在也慢慢适应了，本想这么按部就班地生活着蛮好。可不曾想，政府开始针对印染厂的严重污染实行关停并转。她们一帮印染女工一刀切跟厂里脱钩，厂里对她们还算仁慈，每人补助了几千块钱算是买断了她们同厂里一切关系。她们跑到厂长办公室，大发牢骚，哭爹喊娘，厂办主任两手一摊，一言不发，似乎这一切无济于事，无可奈何。
陈春花一路上，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，手里攥着这么一大笔钱，多多少少还有些许激动，一生哪见过这么钱呢。旋即她又犯起愁来，这点钱能做什么呀。
秋至，天气依然燥热。
低矮、破旧的平房，两扇厚重大门上挂着上了年头的铜锁。陈春花解开锁，一把推开大门。宽宽的过道，左边一间小房，她和方军的卧室；右边是灶台，门旯旮的煤炉烟熄火熄。中间一间敞亮的只有三面墙的客厅。过道尽头两棵碗口粗的高大柳树，掩荫着三间平房，一间老爷子的，一间女儿的，还有一间空着。两棵柳树间，凸起一土堆，上面摆满各种盆花，有月季、太阳花、菊花、兰花，阵阵馨香沁人心脾。陈春花朝里嗔怒地喊了一声爸，未见回应，嘴里嘟囔着，准又是去打牌啦。她拎起煤炉，放在门外马路牙子上，又开始鼓捣着重新点火。阵阵烟火呛得她眼睛眯起，鼻子酸酸的，再一想到往后的日子，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。
“妈，我回来了。”陈春花呆呆地坐着，许久，听到姑娘的清脆的叫声才回过神来。陈娇已经放学了。
陈春花麻利地做着晚饭。一碗黄瓜，一碗青菜，一碟咸萝卜干。陈旧的四方木桌，低矮的靠背木椅。
老爷子像往常一样踩着饭点回来了。老爷子哆哆嗦嗦摸出几块纸票钱，压在桌上，说：“今天手气好，赢了，给我的娇改善生活。”
“我说呢，今日咋这么高兴。”
老爷子退休后，养养花，搓搓麻将。麻将成了他的瘾，一日不摸一下，心里长草似的，躁动得很，一会又像蔫了吧叽的茄子，无精打采。陈春花往常既要上班，还要拾掇家务，两头忙得连轴转，指望老爷子帮衬一下，老爷子懒得管，也管不了，管了还尽添乱，陈春花只得任老爷子去啦。
“您今天又到公园去啦？”
“是啊。”
“您也不嫌累，那么远。”
“这跟前又没茶馆。”
公园开了家老年人茶社，供老年人锻炼身体后休憩，喝喝茶，打打麻将。老爷子想玩牌，就得步行四五里路去公园，还得赶早，不然那几个搭档就先约齐上桌了。
老爷子从自己房间提着一瓶黄山酒出来。老爷子只要有令他高兴的事，总要呷两口。老爷子自顾自地倒着酒，或许独自喝酒没气氛，这才眼见桌前少一人，问方军呢。
陈春花没有答理，埋头吃着饭。
陈春花豁出去了，望着老爷子，说：“爸，我下岗了。”
老爷子端起的酒杯悬在空中，怔怔地，深沟似的脸上眉头锁住了，“下岗了……”
“我又没啥本事，找点么事做呢？”陈春花为难地说。
“总能找点事，还能把一大活人憋死。”老爷子看着陈春花期许的眼神，“要不，做点小生意。”
“做么子撒？”
陈春花知道，母亲还在的时候，俩老在广场“丢圈”、在江边轮渡卖甘蔗，陈春花觉得这些自己都做不来。大庭广众之下，扯起嗓门大声吆喝，她抹不开脸面，实在挺难为情的。
老爷子说：“要不，开个小卖部。”整天的愁闷情绪渐渐退去，心情好了许多。
陈春花风风火火收拾碗筷桌椅，封煤炉，洗漱。她顺手把自己房门口边一根吊着的拉线开关扯了一下，昏暗的房间立刻撒满桔黄色光晕。屋子不大，一张老式雕花镂空的樟木大床占了大半房间。那是她父母结婚用的，后来她结婚就成了他们的婚床。临街一扇窗，手掌宽的木板条从上下两个凹槽里嵌入，这些木板一年三百六十天就没移动过，屋里一年四季都是黑咕隆咚。陈春花试着去拉动窗上木板，还能动，想到这里即将“改朝换代”，心里不免激动万分。
大门“吱呀”一声，方军灰头土脸，拎起自行车，迈过高高的门槛。陈春花满面笑容迎上去，帮他卸下自行车后座上工具袋。方军掏出几张卷成一坨的零钱递给陈春花，陈春花接过来，沾了一下口水，便一张张数了起来，说：“今天怎么这么多？”
方军狼吞虎咽吃着，说：“今天的活本来是两个人，那个人有事先走了，就我一个人干的。”
方军也不容易，每天起早贪黑在外打零工，一会儿给人家掏下水道，一会儿又给人家粉刷墙壁。陈春花有些心疼。方军本是外省一个农村的孩子，跑出来流落于此，为了生活，他啥都肯去做，也下得蛮力，几年下来杂七杂八的活都能应付。那次，陈春花弟弟结婚要粉刷婚房，她帮忙寻工人就在马路边找上了他，一来二去，俩人就熟络了。那时候陈春花二十六七，到了父母焦急的年纪。她也明显感受到周围人异样的眼光，特别是弟弟还跑到她前面去结婚，她心里实在不甘。方军粉墙、装灯、门窗上漆，一溜活干完后去找她拿工钱时，陈春花就直截了当问他，你看我咋样，有房子有工作，我们好了吧。方军又不是傻子，喜出望外，连连点头说好。一年后他们有了一个女儿，取名字时，当然不会跟他这个上门女婿姓方。方军根本就不在乎，你说姓什么就姓什么，难道姓陈就不是我女儿啦。这件事，方军表现出的大度，陈春花倒是挺吃惊的。
方军在水龙头边擦洗一身尘土，边洗边拍打着胸脯，嘴里喘着粗气，男人的蛮悍劲，陈春花在里屋都能感受得到。在陈家，从来都不是什么男主外女主内，因为大小事都是她陈春花拿主意，然后请老爷子定夺，基本上没方军什么事。现在下岗了，局势发生些许变化，陈春花有点硬气不了。
方军进屋时，头发上滴答着水珠，宽厚的胸膛，英气逼人。陈春花看他，十多年前的丰神俊秀，如今丝毫没变，只是多了些壮实、敦厚。陈春花主动示好，起身关上门，熄灯，褪去身上的衣服。
陈春花坐了起来，穿上衣服，说：“方军，我下岗了。”
方军侧过身，“下就下，有什么嘛。”
在方军看来，下岗，只不过是一件事做完了换另一件，一个地方做完换另一个地方，再简单不过了。
“以后家里就指望你啦。”
方军一把抱住陈春花，方军终于有了一次作为男人的担当，作为丈夫的骨气而激动不已。方军这么多年来，在陈春花面前多少有点自卑，始终抬不起头来。他一个农村出来的，干点零活。他干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，没办法让自己露脸、长志气。在陈家，他总是谨言慎行，生怕说错了话，做错了事，对谁都恭恭敬敬。适逢陈春花下岗，他方军要担起这个家的责任，提升家中的地位。
方军语气坚定，说：“有我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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