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怀信毫无震惊之色，而是擦了擦眼角垂下的泪，头也不回地骂道：“你个杀千刀的老狐狸！就不能安静地等我哭完？！知不知道好不容易酝酿的情绪被打断，就像蹲坑拉屎被拽出来，丧尽天良！”
只见一位鹤发童颜，银发高束，头戴墨玉发冠，身着玄青紧身长衫，腰间系着牙白祥云纹带的老者站立桌边，看装扮像是小户人家的长者，眉眼间却难掩一股仙风道骨之气。
来人正是祝平的祖父，陆怀信的亲家公，江湖人称“十尾狐”的祝松。
“差不多得了，今日再见又不是再也不见，多大岁数了，别像个黄花闺女嫁人似的哭哭啼啼，不好看。”
祝松顺势坐在圆凳上，拿过桌上的茶壶、茶杯，自斟自饮了起来。
陆怀信转过身来，“你是不是算准了时间，赶过来看我洋相的？”
“欸，陆兄，我连夜赶来，就是来赴约的。当然，顺便，再过来安慰安慰你受伤的心……”
“别，你越安慰我越受伤，还是免了吧。”
“十年了，可算是把拖油瓶熬走，这下终于可以放浪形骸为祸乡里了吧？怎么样？这十年憋坏了吧？”
陆怀信怒目圆瞪，一拍桌子站了起来，“是你们祝氏把他弃之如草芥，我从来没觉得他是个累赘！”
“好了，好了，”祝松拍了拍陆怀信的肩膀，将他按坐在凳子上，“十年了，这气还没消呢？真是小肚鸡肠，像个乡野村妇似的。”
“老夫这辈子，最恨的就是你们这些，抱着家族大义，把泯灭天性之事说得冠冕堂皇之人！规矩！规矩！你们定下的所谓规矩，不过是为了保住屁股底下的椅子，就为了这么一点点……”陆怀信伸出右手的拇指与食指比量道，“微不足道的权利，就要抹杀掉一切逾越你们的可能！要我说，这个世道啊，就是一摊死水！烂透了！没救了！”
陆怀信涨红着脸，猛地挥一挥手，像赶走嗡嗡作响的恼人苍蝇。
祝松捻须微笑，“我看你这口顺不下去的气啊，怕是不只十个年头唷。”
“老狐狸，你又想含沙射影什么？”
“罢了，有些陈年旧事啊，不提也罢。”
陆怀信知道祝松说的是什么，但他也不想挑明。毕竟有些追不回来的人，蓦然想起，不过是徒留伤痛罢了。
两人相对而坐，各自沉默。
良久，祝松悠悠地问道：“你不会真以为我送平儿过来，是因为那些破规矩吧？我要真为了保那把椅子，以卿能进得了我祝家的门？”
陆怀信抬头，眸子里射出两道凌厉的光，“你什么意思？”
祝松放下茶杯，整了整衣襟上的褶皱，云淡风轻地说道：“规矩是死的，人是活的，把规矩定死的，那都是活人。”
“你别给我绕来绕去，说重点的！”
“你知道十五年前我为什么要将族长事务悉数交给正儿吗？”
“嫌麻烦呗！你不就想逍遥自在游山玩水吗？甩开责任的包袱，想怎么浪怎么浪，没人管，没事烦，岂不爽快？”
“狭隘！你以为我像你，喝个小酒，唱个小曲，那点出息！”
“那你就是赶鸭子上架，逼下一代快速成长？”
“有那么点意思，但从你嘴里说出来，怎么就那么难听呢？”
“我地个祝松老弟啊，您就别卖关子了，给个痛快，成吗？”
“看你这急脾气！行医几十载也把你性子磨磨？好了，我问你，我坐那位置，谁惦记？如今正儿坐那位置，谁惦记？”
“有什么差别吗？说来说去不都是你哥几个斗？！”
“愚蠢！”祝松压住陆怀信亟待发作的手，俯身低语，“想当年我爹传位给排行老三的我，虽然有人不服，但也只敢在背地里使阴招，可惜那么多年都没干掉我。现在我退了，杀我，还有什么意义？”
“嗬！虎毒尚且不食子，你个老狐狸，为了保自己一条老命，把亲儿子推到剑坑边，真是……”
“心狠手辣，冷酷无情？错！这叫舍不得孩子，套不住狼！”
“一个意思！”
“无知！篡了我的位，族人眼一睁一闭，这事就过去了，为什么？因为他们和我一样德高望重两袖清风……”
“得了吧，我看是百姓苦你久矣，巴不得来个人把你连锅端了。”
“一锅端，哪能不带上你？”
“打住，你继续。”
“……正儿那一辈就不同了，放眼望去，德行能配得上那个位置的，除了他，没有第二个。”
“那倒是，祝峰、祝同他们的确难当大任。”
“况且，后辈也不像他们三兄弟一样交好，各家存了各家的心思，就不是铁板一块！”
“尤其是，正儿还有个不上道的弟弟……”
祝松笑而不语，示意陆怀信继续说下去。
“坐山观虎斗，必有一伤！鹬蚌相争，渔翁得利！好家伙，他们想不费力气捡个大便宜！”
“陆老兄，你终于上道了！”
“可你这是玩火啊，万一他亲哥俩真反目成仇，你怎么收场？”
“放心，正儿本性正直但不愚蠢，威儿好旁门左道但所求简单，我心里有数。”
“高！高！实在是高！”陆怀信抱拳拱手，“连亲儿子都算计在内，不愧是十尾妖狐！我看这凡间已装不下你，赶紧上天吧！”
“不！这尘世中我还有甚多挂碍，还是等等吧。”
“嚯！嚯！嚯！还蹬鼻子上脸了！话说回来，你连夜赶来，不会就是找我叙旧的吧！”
“可以，可以！看来这十年的白米饭没白吃，长了点脑子。”
“你不会以为这茶汤里，除了茶叶就是水吧？”
“老毒物，同一个阴招用两次，不合适吧？”
“合不合适，你可以试试。”
“好！无界门此等鱼龙混杂的是非之地，我劝你，还是不要久留。”
“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？”
“该说的我都说了，该提醒的我也提醒了。”
祝松一边说着，一边站起身来。
“这就走？你就不问问，这十年，你亲孙子的情况？”陆怀信敲了敲桌板，而后苦笑一声，“也对，多的是人给你通风报信。无界门里的消息，你恐怕比我还清楚。那有件事，你肯定查过了……”
“袭击平儿的人？”
“没错。”
“还不是我那二货儿子的手笔！”
话音刚落，一道玄青色的影子从窗口飞出。
再回头时，房间里只剩下陆怀信一人，他站起身来，猛然瞧见对面的木凳底下，隐隐显出一摊水迹。
他正疑惑着，眼角不经意瞟到了手边的茶杯，他恍然大悟，随即哈哈大笑了起来。
“哈哈哈哈……好你个老狐狸！放心吧！你说的话我记下啦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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